5月16日就这么过去了。
50年前这天过去之后,中国掀起一场红色风暴;50年后,除了朋友圈的刷屏,也许回归平静,也许我们该继续坚持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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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有一张十六七岁的照片,扛着一个巨大的竹筐,满满一筐苹果,她灿烂地笑着。对于一个刚刚初中毕业上山下乡的女孩来说,“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是一份荣耀和责任,那时母亲还不知道的是,大字报已经贴在我们家门口,外公早逝,外婆一辈子与人为善。然而彼时,外公的老上级薄一波都在被打倒之列,地主出身的外婆自然也受到冲击。母亲怀着对广阔天地的憧憬,外婆却躲在家里噤若寒蝉。还有母亲的小学老师,学生冲进家里,侥幸从二楼跳窗逃生,却从此性情大变,孤老一生。
在父亲的记忆中,文革是那段阳光灿烂的日子,从红小兵开始与其他矿区的团体“武斗”,其实不过是青春的荷尔蒙,十几个半大小子用板砖把对方打成重伤,却得到自己矿区革委会的表扬,甚至吃了一顿红烧肉。青春、革命、血与火,杀声震天、阳光充足。
每到除夕,按照东北的规矩,要摆出故去父母的相片拜祭,可是我的岳父每年只摆一个空相框。那是我太太祖父的灵位,文革刚刚开始就被打成黑五类,关进监狱,不久暴毙,连尸体都不允许收,也没有留下一张相片。每到过年,岳父都要按照东北老家的规矩,烧几捆黄纸,放一挂鞭炮,引亡魂回家过年,“照片也没有一张,不知找不找得到。”老人常常念叨着。
这是我关于文革的全部感性认识,几个小市民家庭的文革记忆。没有革命的诗意情怀,大多是灾难,即便有父亲那段“阳光灿烂的日子”,可对于那个被打成重伤的孩子来说,这公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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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著名的“五一六”通知被刊登在《人民日报》头版,这似乎是文革的起点。然而往前追溯:四清、反右、公社化、土改、三反五反、公私合营、整风……一系列运动是文革之前的多米诺骨牌,从延安整风开始,利用宣传进行价值观的强制统一就成为治理的基本原则之一;公私合营,让国家权力直接介入个人财产所有权,私人权利边界彻底崩溃,土改、公社化运动就是对产权侵犯的延伸和极致化。随后的反右、四清则延续了整风运动的精神遗产,通过规训,统一思想,而这种规训则已经不断触碰到法理和人性的底线。
由此我们可以看到,文革之前有物质和精神两条线索,一条是通过公私合营、土改、公社化运动等冲破个人财产权的最后防线;另一条则是从延安整风埋下伏笔,到三反五反、反右、四清等意识形态大一统的诉求。
两条线索在文革成功交汇,并孕育出从政治到社会的全面疯狂,意识形态入侵我们的经济生活和精神领域。
文革不是一个时间点,“五一六”带有很强的象征意味,如果以此建立时间坐标,我们会发现对个体权利的侵犯和对思想的控制,已经有很多伏笔,如果把这个坐标向后延续,正像我们的官方表述一样,“十年浩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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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说毛发动文革有其理想主义的一面,也有人说文革本意是针对中国官僚阶层的,即便这些假设都对,但当权者默许甚至推动群体行为,并且赋予了这种行为“神圣性”,在以上两个历史线索的滋养下,个人的生命、财产、思想和尊严,都可以被肆意侵犯,整个社会的失序由此来临。
我不会对前人做诛心之论,但从“大乱到大治”,并且释放出斗争教育,就已经意味着让人性之恶失去了约束。重建社会的方式是推翻一切原有规则,而新世界的规则却愈发遥不可及。
因为我们高估了自己。
最早写张志新报道的陈禹山有一篇口述,张志新不是被第一个割喉的人,为了防止罪犯喊口号或者喊冤,被认为“影响极坏”,辽宁公安局提出了割喉的“创举”,当权人物毛远新同意了这一“捍卫毛泽东思想”的创造性的“新生事物”——死刑犯行刑前割喉。这就是我们对待自己同类的态度,生而为人的耻辱。“对张志新的死,没有哪一个是具体的凶手,但很多人都在后边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是那么多人合力’杀死’了张志新。”陈禹山说,“我也是有责任的”,因为当年他是新华社记者,那些铺天盖地的造神文章,也有他的一份力。
即便以最善意的猜测,以反官僚为初衷的文革,却造了一个“神”,一方是高高在上不容置疑,另一方是山呼万岁的芸芸众生。是不是觉得眼熟,中国精明的封建帝王都是个民粹主义者,他们非常善于营造一种氛围:皇上是好的,都怪贪官。于是上下一心斗所谓的“地富反坏右修”,总之皇上让你斗谁就斗谁,这种秩序约束之外的权力,正是勾出我们心底之恶的源头,也是真正的文革之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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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看到一个报道,对年轻人的随机采访,文革已经被年轻一代遗忘甚至误解,有人把南京大屠杀放进文革,也有人认为文革有好的一面,甚至应该再来一次。
在台湾我看到“二二八纪念碑”,而在我们的天安门广场,却只能看到“人民英雄纪念碑”。纪念耻辱比纪念胜利更有勇气,也会给一个民族的成熟带来更多的正向作用,然而我们却讳莫如深。
然而比遗忘更可怕的是,不少经历过文革的人竟然在为文革“招魂”,大谈文革的积极作用。我承认如今的社会有诸多不公正,但如果将如今的不公求诸五十年前一场更加“非正义”的浩劫,则要么是天真,要么是邪恶。如同我们的土改,很多村里根本没有地主,或者说地主也是世代累积的土地,很多贫农是因为游手好闲丢了祖产,这些人就成了贫下中农“斗地主”的主力。所谓革命,不过是阿Q眼中穿着白盔白甲,抢别人的东西摸别人的女人,如是而已。文革之所以能发动一批青年,就是抓住他们无法像父辈那样:通过革命实现社会阶层的跃迁。文革,就成为他们的救命稻草,归根结底,还是荷尔蒙作用下的欲望和野心,当规则约束取消的时候,我们真的可能放出每个人心里的野兽。
当我们只能有一个”舵手“,意味着无法自己选择方向;当我们只能有一种思想,意味着反智和愚昧大行其道。在这种情况下点燃沸腾的热血,理性和自由就离我们远去,只剩用感官刺激出的”神圣感“,在这个光环下,打死老师、父子反目、践踏人权就成为一种常态。领袖一句话,“宋彬彬”改成了“宋要武”,一种对智慧和修养的期待,变成了对暴力的渴求,就是因为我们自己造出的“神”,引导着我们释放曾经被约束的“恶”。
在这种“恶”之中,哪怕最普通的家庭,也会遭遇我文章最初那些创伤,无论害人者还是被害者,无一幸免。在“砸烂旧世界”的煽动下,我们放弃了改善自己的机会,用破坏的方式疏解我们心中的块垒,殊不知正是被权力利用着。在中国日益撕裂的当下,如果文革还魂,将是比五十年前更可怕的一场浩劫,那时我们恐怕就没有未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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