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冲及:“文化大革命”毛泽东错在哪儿?
曾有西方学者认为,毛泽东发动“文化大革命”的原因在于权力斗争。金冲及对这种观点进行了反驳,他说,这个话是很说不通的,我们要问两个问题,第一,毛泽东的权力当时是不是受到什么威胁?谁能够跟他的声望与权力相比?不存在这个问题。第二,如果他真要消除某一个人的权力,那用不着发动“文化大革命”,刘少奇那样的地位,《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张大字报》就站不住了。
原编者按:
由《文史参考》杂志社主办的“文史大讲堂”系列活动第六期于2011年5月20日在北京大学开讲。中国著名学者、中央文献研究室副主任,北京大学历史系兼职教授金冲及在这次讲座中,回顾了“新中国的前三十年”跌宕起伏的历史发展画卷。讲座的主要内容分为三个部分:社会主义制度的建立、“大跃进”、“文化大革命”,反映了中国建设社会主义道路的历史进程和正反两方面的经验。
曾有西方学者认为,毛泽东发动“文化大革命”的原因在于权力斗争。金冲及对这种观点进行了反驳,他说,这个话是很说不通的,我们要问两个问题,第一,毛泽东的权力当时是不是受到什么威胁?谁能够跟他的声望与权力相比?不存在这个问题。第二,如果他真要消除某一个人的权力,那用不着发动“文化大革命”,刘少奇那样的地位,《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张大字报》就站不住了。
那么,毛泽东发动“文化大革命”的初衷是什么?他到底错在哪里?我们要吸取哪些教训?下面我们摘编讲座的部分内容以飨读者,小标题为编者加。
毛泽东的心理因素
“文化大革命”为什么发生,邓小平跟法拉奇的谈话里说了那么几句话,他说,“搞‘文化大革命’,就毛主席本身的愿望来说,是出于避免资本主义复辟的考虑,但对中国的实际情况做了错误的估计。”
为什么毛泽东那时候提出要避免资本主义复辟,在他看来,头脑里有两个原因。
一个原因是中央领导层中,对有的问题的看法也并不完全一致,大家都熟悉的包产到户,批判很突出的一条是“单干风”。当时有的同志提出的还不仅仅是包产到户,提的是分田到户。大家知道包产到户所有制不改变,是管理制度的变化。分田到户,那就牵涉到所有制的问题。当然提出来的同志也是好心,也是作为权宜的临时措施,但这对毛泽东来讲,这可了不得了。当时国民经济比较快地恢复,毛泽东就感到原来有些人对困难估计得太严重了。
另外,在他看来,社会主义社会里面还有很多黑暗面。大家知道他很有名的一段批示,这些黑暗面要被作为一个阶级来打到。他批在什么地方呢?是当时农业机械部的部长陈正人给薄一波写了一封信,他说,我这一次到洛阳拖拉机厂去蹲点,我知道了许多以前从来不知道的事情,他说我们现在有很多老干部在我们取得了政权以后,他就存在当权的地位,他就可以利用特权为所欲为,这样发展下去社会主义的企业就可能会变成资本主义的企业。薄一波在信上批,这是个问题,它所以成为问题,主要是由于我们多年来没有抓或者是很少抓阶级斗争的缘故。毛泽东就在这个上面批,我也同意这种意见,“官僚主义者阶级与工人阶级和贫下中农是两个尖锐对立的阶级。”这种状况不改变,“那就一辈子会同工人阶级处于尖锐的阶级斗争中,最后必须要被工人阶级把他们当作资本主义打倒。”当时“四清”里面,我们也可以看到很大量的报告。当时把这个问题看得很严重。
还有一个就是彭德怀再次上书,他认为是“翻案风”。
毛泽东的护士长吴旭君讲,毛泽东曾经跟她说了那样一段话,“我提出主要问题,他们接受不了,阻力很大。我的话他们可以不听,这不是为我个人,是为将来这个国家、这个党,将来改变不改变颜色、走不走社会主义道路问题。我很担心,这个班交给谁我能放心。我现在还活着呢,他们就这样!要是按照他们的做法,我以及许多先烈们毕生付出的精力就付诸东流了。”“我没有私心,我想到中国的老百姓受苦受难,他们是想走社会主义道路的。所以我依靠群众,不能让他们再走回头路。”“建立新中国死了多少人?有谁认真想过?我是想过这个问题的。”他把这个问题看得很严重。
“文革”开始那一年,他73岁,他觉得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他想在他的有生之年,要防止国家改变颜色,想要解决这个问题。他跟阿尔巴尼亚一个代表说,“我的身体还可以,但马克思总是要请我去的。”“我们是黄昏时候了,所以,现在趁还有一口气的时候,整一整这些资产阶级复辟。”毛泽东和几个人讲,刚才讲的干部问题,现在干部那么多人,我们也不可能都认得,谁了解他,只有群众了解他,只有发动群众,充分来揭露,揭露来以后,在他看来,你是正确的,说一说也没有坏处,将来再重新出来。不好的,这样就可以发现,把它去掉。他还说,杜勒斯要把和平演变中国的希望寄托到第三代、第四代身上,所以我们发动红卫兵,让他们年轻时候经过那么一场斗争,当时称为反修的斗争,他们长大了就能够知道中国如何避免离开社会主义的道路。他是这样的一套想法,所谓“天下大乱”达到“天下大治”。
毛泽东犯了两个非常严重的错误
那个时候已经进行了“四清”了,搞过一些文化方面的批判了,为什么还要搞“文化大革命”呢?毛泽东认为,这些办法只是枝枝节节,他说“这些都不能解决问题,就没有找出一种形式,一种方式,公开地、全面地、由下而上地来揭发我们的黑暗面。”在他看来,“文化大革命”就是这样一种方式。
但是,我讲了他自己是这样想的。但毛泽东犯了两个非常严重的错误。
第一个是他把社会问题的严重性,甚至问题的性质判断错误。
他把这些问题认为都是要导致资本主义复辟的,尤其是他认为他不在了,今后国家会不会变颜色,大家都熟悉的“516通知”里面提到,“混进了党内、政府内、军内、文化界的很多人都是反革命的修正主义的分子,有朝一日他们就会要夺取政权、改变颜色。”实际上,这种看法完全是混淆是非,是一个错误的估计,把问题估计得太严重了。“四清”时就讲,看来三分之一的领导权不在我们手里,当时少奇同志还补了一句,我看三分之一挡不住。当时就把这个问题看得那么严重。
第二个是采取的方法是完全错误的。
应该承认,社会主义社会也有它的黑暗面,但这个黑暗面怎么来消除,这要靠发展社会生产力,在这个过程中逐步采取措施,限制消除黑暗的东西。毛泽东当时发动群众,一开始是群众来一个放任自流。大家知道,没有正确的引导,中国6亿人口的国家,那可了不得。文化大革命期间,从我们的经历可以看到,往往因为在社会上,那时候是社会主义真正特权者人数很有限,无非是待遇高一点儿,有一定特权的,一个是领导干部,另一个是高级知识分子,你现在号召反对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跟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这下好了,以前凡是自己觉得不得志的,几乎都起来了。从我所接触到的事情来看,平时所谓的恩恩怨怨,都在“革命造反”的旗号下,来一下恶性的大爆发。在中国,这种不加引导的放任自流,是非常可怕的。而且野心家就可以在这个里面浑水摸鱼,制造很多事件。毛泽东的那个阶级斗争,想通过发动群众搞阶级斗争,把走资派篡夺的权力重新夺回来等等,完全是错的,造成了非常严重的后果。
这些错误认识,集中地形成所谓“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错误理论,既不符合马克思主义,也不符合中国的实际情况。
另外那个时候对毛泽东的个人崇拜已经发展到了狂热的程度,由于阶级领导的破坏,权力过分集中于个人,发展到个人专断了,也使得党和国家难以防止和纠正错误,所以导致让悲剧的发展达到一切全民内战,带来了巨大的灾难,而且非常严重。
“潘多拉的盒子”,毛泽东关不上了
“文化大革命”期间,毛泽东的档案保存得很完整。凡是他看过的文件,画过一道线的都保存着,而且附件都还在,人家的来信、报告,附件也在。那么多的档案看下来,我明白前面他犯了那么多的错误,但有很多事情情况的发展,往往并不是他所预期的,甚至于有相反的。
一开始毛泽东并没有想到会延长到十年之久,但头儿一开,只能是按局势的发展一步步下去。毛泽东最初的设想是搞到1966年底,到1966年8月,他说文化大革命的时间看来到年底还不行,先搞到春节再说。在这一年10月份的中央工作会议上,他说,这个运动才5个月,可能要搞两个5个月,或者还要再多一些时间。1967年1月全面夺权开始,他说现在两方的决战还没有完成,大概2、3、4这三个月是决胜负的时候,至于全部解决问题可能要到明年2、3、4月,或者还要长。全面夺权以后,各地的武斗愈演愈烈。
对于武斗,毛泽东很吃惊,他跟很多外宾讲,“有些事情,我们事先也没有想到。每个机关、每个地方分两派,搞大规模武斗,也没有想到。”局面失去控制以后,时间越拉越长,到1969年要开九大了,他觉得这是从“天下大乱”到“天下大治”的转折了,所以讨论文件时说,“文革小组不要加上,是管文化大革命的,文化革命快结束了,用常委。”但九大不久,九届二中全会又发生了林彪事件。第二年毛泽东又开始病得很厉害。
大家知道,高文谦曾写过一本书,他在序言里面提到,周恩来死后不久,毛泽东就要在中南海放鞭炮。很多读者看到这段文字,感觉毛泽东是丧尽天良,竟然做这样的事儿。事实是什么样的呢?毛泽东晚年机要秘书张玉凤说,周总理是1976年1月8日去世的,之后毛主席曾报过一次病危。1月底,毛主席对我们说,人家都回去过年了,就你们几个陪我这个病人,你们也拿两个鞭炮去放放。张玉凤说她拿着两个鞭炮去放。高文谦是在造谣吗?他说并没有造谣,周恩来是1976年1月去世的,毛泽东是1月份说让人在中南海放鞭炮。现在很多人搞这些花样,什么手段都有,“谎言说上一百遍就成了真理”。我看,中国人可能习惯了,只要是排成铅字的,就感到是真的,假定有很多人讲,觉得至少是无风不起浪,不会是凭空来的。
金冲及:“文化大革命”的动因不是“权力斗争”
金冲及,1930年12月生于上海,1951年毕业于复旦大学历史系。1984年起担任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副主任,直到2004年退休。改革开放以来,多次参与党的重要文献的起草工作。主编了《毛泽东传》、《周恩来传》、《刘少奇传》、《朱德传》、《邓小平传略》、《李富春传》、《陈云传》等重要领导人传记,影响深远。在辛亥革命史、孙中山研究、中国近现代史、共和国史等领域都有重要著作。
到了这个年龄,为什么还要自讨苦吃写这样大部头的学术专著
问:十一假期,
我认真拜读了您这部百余万字、四卷本的厚重大作《二十世纪中国史纲》,书中很多观点让人耳目一新。我特别想知道的是,您为什么要下决心写这么厚的一部书?
金冲及(以下简称“金”):我是在满七十五周岁的第二天开始动笔写这本书的。说“动笔”,确是写实,因为我不会用电脑写作,只能很笨地用笔来一个字一个字地写,甚至连大段引文也只能一个字一个字地抄录。这样写了两年多。到了这个年龄,为什么还要这样自讨苦吃?从个人来说,大概有几个原因:第一,在二十世纪的一百年里,我生活了超过七十年。和同时代的中国人一样,经历过多多少少的痛苦和欢乐,也在不断地追求和思考,可以说见证过这段历史。这就产生一种冲动,想把自己亲历或知道的这段历史记下来。虽然我也清楚,每个人都有他的局限性,很难说自己的记述都是正确的。第二,命运使我成了一个史学工作者,从到大学历史系读书到现在已经六十一年。几次工作岗位和任务的变动,使我的研究范围恰恰是从晚清到改革开放这一百多年,有机会接触到比较多的这段时期的历史资料。过去做过的多是一个一个专题研究,到老年把它综合起来写成一本纲要性的书,条件是比较有利的。第三,动手时掂量过一下,自己的健康状况和精力看来有可能写完这部书,何况还有过去写的一些东西可以利用。这样,便下了决心。
问:20世纪的历史,既包括近代史,也有当代史。很多人都知道这样一个说法:当代人不写当代史,您是怎么考虑的?
金:确实,有朋友也曾劝我不要写这部书,理由就是当代史也许只能让后人来写,生活在今天的人写起来难免有种种局限性,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这一点我也想过。我承认,当代人写当代史总有他的时代局限性。有些事情也许多隔一些时间能够看得更清楚。后人在论述时也更加放得开,并且会有许多新的视角。但他们也有他们的难处:研究的依据只能是前人留下的一些资料,而那时的时代氛围、人际关系、民众心理以及影响事态发展的种种复杂因素,特别是一些大量存在而人们已经习以为常的东西,未必都在资料上记录下来,后人很容易拿多少年后的状况和经验去推想当年的事情,或者把个别未必准确的文字记载看作事情的全体,有时就显得隔膜以致失真。应该说,当代人和后人各有各的作用,各有各的时代局限性,谁也未必能代替谁。至于同时代人,由于各人的经历和认识不同,看法也未必相同。那不要紧,读者完全可以用来比较,得出自己的结论。要写出一本谁都完全同意的历史书来,大概是很难做到的事情。
问:您潜心研究历史这么多年,如今又写出这样一部20世纪中国史专著,您能否先宏观地概括一下20世纪中国历史的特点和发展趋势?
金:在人类历史上,没有任何一个世纪在变化的规模和深度上能同二十世纪相比。在这一百年里,经历过两次世界大战,给人类带来深重的苦难。也是在这一百年里,社会的进步令人目不暇接:社会主义作为一种新的社会制度,从学说变为现实;被压迫民族的解放运动席卷全球;社会经济生活和科学技术日新月异地突飞猛进,给人类带来过去难以想象的进步。
对中国来说,这是决定我们民族生死存亡的一百年。
当这个世纪来临的时候,西方列强的八国联军正占领着中国的首都北京。以后,日本军国主义者又大举侵略中国,直到发动全面的侵华战争。亡国的阴影一直像噩梦般笼罩在中国人的心头。在很长时间内,帝国主义和封建势力牢牢地控制着中国,中国的经济文化那样落后,中华民族被傲慢的西方殖民者讥笑为“劣等民族”。占中国人口绝大多数的劳苦大众被压在社会的最底层,连起码的生存保障也没有。这是一幅多么悲惨的情景!经过半个世纪可歌可泣的奋斗,经历重重困难和曲折,中国人终于站立起来,以独立的姿态开始建设一个新国家和新社会。这以后,又经过半个世纪的奋斗,经过种种困难和曲折,到二十一世纪到来时,中国的面貌已发生使世界惊讶的变化,正在向社会主义现代化的宏伟目标大踏步前进。
一部二十世纪中国历史中,始终贯穿的鲜明主题是:为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而奋斗。中华民族面对两大历史任务:一个是求得民族独立和人民解放,一个是实现国家的繁荣富强和人民的共同富裕。它必须分两步走:后者是人们憧憬和奋斗的目标,前者是后者的必要前提。所谓必要前提,就是指它是无法逾越的。如果连民族独立和人民解放都无法做到,哪里还谈得上什么国家繁荣富强和人民共同富裕?要是把二十世纪中国历史分成两半的话,前半个世纪,也就是一九○一年到一九四九年,中国人主要解决了民族独立和人民解放的问题;后半个世纪,也就是一九四九年至二○○○年,中国人所要解决的是国家走向繁荣富强、人民走向共同富裕的问题。今天,它已毫无疑义地以崭新的面貌屹立在世界的东方。
问:像中国这样一个人口众多的东方大国,在一百年内实现这样翻天覆地的变化,在人类历史上是罕见的。这个变化是怎样实现的?这中间有哪些关节点值得我们重视?
金:这个变化不是也不可能一步达到,中间经历过三次历史性巨大变化:一次是辛亥革命,结束了几千年的君主专制制度;一次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建立起社会主义的基本制度;一次是改革开放,为实现社会主义现代化而奋斗。这是一个复杂艰苦的探索过程。无论革命、建设还是改革,都没有前人留下的现成方案,一切只能靠中国人自己在实践中摸索前进。这个进程一直延续到今天,就像是一场毫不间断的接力跑,后继者总是以前人已达到的位置为出发点,随后又远远地跑到它的前面。前人有过的曲折也是后继者的财富。它又像攀登一座高楼总是要从一个稍低的台阶再跨上另一个更高的台阶,不容许超越实际可能而一步登天。历史就是这样前进的。
如何看待戊戌变法和义和团运动
问:在您所说的第一次历史性巨大变化——辛亥革命之前,曾发生过两次比较著名的救亡运动:一次是上层的戊戌变法,一次是下层的义和团运动,二者都以失败而告终,未能成为您所说的“历史性巨大变化”,其中的深层次原因是什么?近年来学界对二者的评价也出现了不少分歧,您是怎么看的?
金:上层士大夫为爱国救亡而发动戊戌维新运动,它的重大历史贡献主要在思想文化领域内。它所以能在一向闭塞的中国社会中激起巨大的思想波澜,根本的一条,是因为它适应着当时众多苦苦寻求救国出路的人们的需要,给了他们一个新的答案。
戊戌维新推动的变法活动是注定要失败的。美国著名历史学家费正清正确地指出:“没有别的事件能比这更有效地证明:通过自上而下逐步改良的办法来使中国现代化,是绝无希望的。一八九五年的战败和雄心勃勃的计划在一八九八年的彻底破产,第一次大大地促进了革命变革。”
尽管如此,决不能因而抹杀戊戌维新运动在中国近代历史发展、特别是思想启蒙方面起过的巨大进步作用。只要比较一下戊戌维新运动以前和以后中国思想界状况之间的巨大差别,就不难清楚地看到这一点。摆脱陈旧的思想牢笼的束缚极不容易。人们的思想认识在戊戌维新运动的启蒙下跨出了一步,又从这个运动的失败中再向前跨出一步。在黑暗的旧中国摸索的爱国者们,正是这样一步一步走过来的。
义和团运动和前者有一个共同的背景:“救亡”。它是下层群众自发地反抗外国侵略者的斗争,但是,我们不能因为它是爱国行动,就不指出那些消极落后、甚至愚昧荒唐的东西,正如不能因为它存在那些消极落后的方面,便不敢肯定它是一场反帝爱国运动一样。
我们总不能因为当时中国的经济文化落后便认为:在这样的历史条件下,即便受到忍无可忍的外来压迫,也只能驯顺地默默忍受,不应该起来反抗,以免弄出那些荒唐可笑的东西来。
20世纪的前一半时间里,中国在实现现代化的过程中,是否走入误区或走了弯路
问:实现中国的现代化,是几代中国人的共同梦想,可是,在20世纪的前一半时间里,中国人主要在从事革命斗争,这是不是如有些人认为的那样,是走入误区或走了弯路?对于辛亥革命,究竟该怎么看?对近代历史上争议颇多的革命与改良,您又怎么看?
金:革命,通常是以暴力的形式,在比较短的时间内,对原有社会秩序实行重大变革。它决不是任何人想这么做就可以把它制造出来的,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需要具有必要的社会条件。戊戌维新运动不是一直把很大希望寄托在由一个好皇帝来推行改革吗?义和团运动打出的旗号不还是“扶清灭洋”吗?一般说来,人们最初总是希望能在现有社会秩序下进行温和的改革。这样做,不仅牺牲少,而且也容易被更多人所接受。只要这条路还有一点希望能够走得通,怎么可能会有那么多人不惜抛头颅、洒热血去投身革命呢?只有当国家民族的命运已处于万分危急的情况下,别的办法都尝试过,都走不通,人们的忍耐程度已超出它的极限,这才会拿起武器来拼命,一场全国规模的革命高潮才会出现。
同盟会的机关报《民报》与梁启超主办的《新民丛报》,曾展开过中国要不要进行一场革命、要不要推翻清政府、要不要以民主共和政体替代君主专制政体的大论战。那时,中国已处在生死存亡的关头,人们对极端腐败的清政府已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痛苦的失望,这就把一个异常尖锐的问题提到人们面前:对这个政府,是下决心打倒它?还是继续维护它,指望由它来进行改革?这是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必须作出回答。
这场大论战十分引人注目。它把许多爱国者心里隐藏着的根本问题——要不要革命?要不要推翻清朝政府?要不要以民主共和制度代替君主专制制度?一下子喊破了。
由此来看孙中山,暴力革命是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作出的选择,当反动统治势力表面上还很强大的时候,一个知识分子要下决心抛弃自己已取得的社会地位,甘冒杀头破家的危险,领头起来革命,哪里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它需要有一个严肃思考和内心冲突的过程。孙中山的青年时代,正是经历了这样一个过程。从他的革命事业一开始,孙中山并没有像世界近代许多革命党那样经过比较长时间的宣传酝酿和组织准备,而是很快就把武装起义直接提到最重要的日程上来。这是他领导的革命事业的一个重要特点,也是一个重要优点。
辛亥革命后建立民国,人们常说改称“民国”无非只是换了一块招牌,其他并没有什么不同。诚然,辛亥革命后中国的社会性质和人民的悲惨境遇并没有改变。但在当时历史条件下,有这块招牌和没有这块招牌的区别不能小看。同时,它使中国人在思想上得到一次大解放,可以说,没有辛亥革命,就没有五四运动。
第一次国共合作中谁的收益更大
问:第一次国共合作是中国近代革命史上具有重大历史意义的事件。它促进了国民党本身的进步,同时它也使诞生不久的中国共产党日益发展壮大,逐渐成为中国革命事业的领导核心。那么,在这次合作中,国共两党究竟哪一个收益更大一些?
金:国共两党的合作确实为国民党注入前所未有的新的生命力:第一,在共产党帮助下,国民党有了一个比较明确的民族民主革命纲领。第二,促进了广东工农运动的高涨。第三,训练了一支党军。第四,发展了国民党的组织。
对共产党来说,在实行国共合作后也跨上一个新的台阶:它使党提出的反帝反封建的政治纲领,随着国民革命高潮的兴起,更广泛地深入人心;使党从原来比较狭小的圈子里走出来,登上更广阔的社会政治舞台,在更大的群众斗争风浪中受到锻炼;使工农运动在南方各省蓬勃发展,各地的农民协会和工会纷纷成立,为以后土地革命风暴的掀起准备了重要的群众条件;党的组织也有很大发展。这一切,并不是以削弱国民党为代价取得的,而是在国民革命运动中两党得到了共同发展。
总之,对国共两党来说,“合则两利”是再清楚不过的事实。如果一定要说谁在这中间得到的更多,发展得更快,大约只能是国民党而不是年轻的共产党。
说“文化大革命”是“权力斗争”,那是主观臆测
问:西方有些学者喜欢把毛泽东发动“文化大革命”的原因归结为“权力斗争”,您怎么看?
答:“文化大革命”是毛泽东发动和领导的。他为什么要那样做?八届十中全会以后,毛泽东最忧虑几种现象:一是中央领导层中出现的重大分歧,特别是农村工作中“包产到户”的主张得到不少中央领导人支持,被他认为是离开社会主义道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表现,引起他对这些领导人的严重不信任。二是社会主义社会中出现的黑暗面,特别是干部严重脱离群众的现象。三是他认为文化教育领域内,封建主义、资本主义的东西仍占着优势。他逐渐形成这样的想法:中国会不会放弃社会主义而走上资本主义道路,关键不在城乡基层,而是在上层,尤其是中央。如果在中国自上而下地出修正主义,它的危险比自下而上地出修正主义要大得多,改变颜色也快得多。只要把上面的问题解决了,下面的问题不难慢慢地收拾。
西方有些学者喜欢把毛泽东发动“文化大革命”的原因归结为“权力斗争”。这种看法,客气一点地说也只是主观臆测之词,并不符合实际:一来,当时没有也不可能有任何人向毛泽东的巨大威望和“权力”挑战;二来,毛泽东当时如果要打倒某个或某些人并不困难,根本用不着“公开地、全面地、由下而上地发动群众”进行这样一场“文化大革命”。
问:最后请您简要谈谈研究这段百年历史的体会。
金:路是人一步一步走出来的。二十世纪中国的历史,就像一幅波澜壮阔、前后相续的漫长画卷。经过一百年惊涛骇浪中的艰苦跋涉,不管中间有过多少成功的欢乐和挫折的痛苦,中国人终于重新掌握住自己的命运,步入充满阳光和希望的二十一世纪。没有一代又一代中国人在革命、建设、改革中的持续不懈的奋斗,便没有今天中国的一切。这是二十世纪一百年历史留给我们的珍贵遗产,是不容我们遗忘的。
金冲及:毛泽东为何不惜全国“大乱”也要搞文革?
六月一日,在陈伯达率领的工作组主持下,《人民日报》发表了一篇火药味十分浓的社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大家预感到一场凶猛的狂风暴雨就要来临了。
这时,毛泽东正在考虑:单靠发表一些政治批判文章(不管它写得怎样尖锐),单靠采取一些组织措施(不管它牵动到多么高的层面),都还远远不够。这些文章在知识界中震动很大,但社会上大多数人仍不那么注意,从事行政、经济工作的人也以为同自己关系不大,仍在忙各自的业务工作,没有形成全国性的大规模群众运动。在毛泽东看来,这样不足以形成一股势不可挡的巨大冲击力量,不足以解决他所深深忧虑的中国出不出“修正主义”的问题,关键是一定要自下而上地把群众放手发动起来,揭露旧体制中存在的一切“黑暗面”,创造出一个前所未有的、热气腾腾的、大风大浪的新局面来,而这依靠原有的机构、秩序和做法已不行了。
怎样才能做到这一点?它的突破口在哪里?毛泽东抓住了两个具有巨大冲击性的力量:一个是大字报,一个是红卫兵。
先说大字报。
就在《人民日报》发表《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社论的同一天,毛泽东看到北京大学哲学系党总支书记聂元梓等七人所写的《宋硕、陆平、彭佩云在文化革命中究竟干些什么?》的大字报。这张大字报事实上是在康生和他的妻子曹轶欧指使下写出来的。它写道:“反击向党向社会主义向毛泽东思想猖狂进攻的黑帮,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革命人民必须充分发动起来,轰轰烈烈、义愤声讨,开大会、出大字报就是最好的一种群众战斗形式。”“打破修正主义的种种控制和一切阴谋鬼计,坚决、彻底、干净、全部地消灭一切牛鬼蛇神、一切赫鲁晓夫式的反革命的修正主义分子,把社会主义革命进行到底。”(《人民日报》1966年6月2日)毛泽东觉得,公开发表这张大字报,可以冲破原有的秩序,使群众放开手脚地行动起来。
根据毛泽东的批示,当晚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出了这张大字报,北京大学校园内立刻像开了锅一样,沸腾起来。第二天,《人民日报》又全文刊登这张大字报,并且发表了一篇由王力、关锋起草的《欢呼北大的一张大字报》的评论员文章。后来在中共八届十一中全会期间,毛泽东又给这篇评论员文章加了一条注:“危害革命的错误领导,不应当无条件接受,而应该坚持抵制。”谁是“应该坚持抵制”的“错误领导”?可以各有各的理解和解释。这样一来,各级党委实际上就很难继续领导,他们的话没有人听了。
这件事在全国引起强烈反响,局面顿时大变。北京各大中学校里,学生纷纷起来“造修正主义的反”,校园里铺天盖地贴出矛头指向领导干部和教师的大字报,学校党组织陷于瘫痪,乱打乱斗的现象开始出现。
六月三日,刘少奇主持召开中央政治局常委扩大会议,周恩来、邓小平等参加,议出八条指示。“八条指示的主要内容是:一,大字报要贴在校内;二,开会不要妨碍工作、教学;三,游行不要上街;四,内外区别对待,不准外国人参观,外国留学生不参加运动;五,不准到被揪斗的人家里闹;六,注意保密;七,不准打人、污蔑人;八,积极领导,坚持岗位。”(李雪峰:《回忆“文化大革命”初期的“五十天路线错误”》,《回首“文革”》(下),中共党史出版社2006年1月版,第657-658页。)这些规定,自然同毛泽东的设想南辕北辙。同一天,中央在一线的领导人派出以河北省委书记处书记张承先为组长的工作组进驻北京大学,代行党委职权;并向各大中学校相继派出工作组。
工作组进入各校后,仍很难控制局面。十八日,北京大学一些学生自行设立“打鬼台”,四处揪人,并且有社会上的坏分子混入。张承先回忆道:
“据当天下午汇总的情况统计,前后有六十多人被揪斗,多是一般干部,被斗者头上戴高帽,脸上涂黑墨,身上贴大字报,罚跪,揪头发,撕衣服,拳打脚踢,游斗。更加恶劣的是,还发生了多起污辱女同志的流氓行为。经查明,在这场乱揪乱斗事件中,有四个人行为恶劣。一个是庶务科工人刘佳宾,此人原是国民党党员,当过国民党部队的上尉连长,被我军俘虏后,隐瞒身份混入我们内部,上星期就曾带头打过三个人,这一次又是他第一个带头打人。还有一个人在三十八斋前参加乱打乱斗,我到场讲话后,其他人都表示要听‘毛主席的话,按照党的政策办事’,并随即散去,而此人却在散会后两分钟不到,又揪来个女同志进行乱打乱斗……问他是哪个部门的,他说是北大附中的。经查附中并无此人。后查明,此人名叫修治才,一九六二年因偷窃被开除,现在没有正当职业。”(《张承先回忆录》,人民教育出版社2003年6月版,第134-135页)
当晚,工作组召开全校师生员工广播大会,由张承先讲话。工作组还作出规定:进行全系批斗必须经系工作组批准;进行全校批斗必须经过校工作组领导批准;建立纠察队,维护斗争秩序;为防止坏人混入,对外校来声援者,安排专人热情接待,但禁止外校来人在北大揪斗人。二十日,在北京主持中央日常工作的刘少奇,把北大工作组关于这件事的简报批转全国。批语写道:“现将《北京大学文化革命简报(第九号)》发给你们。中央认为北大工作组处理乱斗现象的办法是正确的、及时的。各单位如果发生这种现象,都可参照北大的办法办理。”
这时,北京一些高等学校中已经出现反对工作组的浪潮。“六月二十日,北京师范大学和北京地质学院发生了造反派赶工作组的‘六二○’事件。”“二十一日,清华大学也发生反对工作组的事件。这天,工程化学系二十岁的学生蒯大富在一张大字报上写批语,大意是:现在,权在工作组手里,不代表我们,要再夺取。蒯大富在前几天就提出要赶走工作组,六月二十四日,清华造反派在工作组召开的群众大会上批判工作组。工作组长叶林讲话,指出:蒯大富要向工作组夺权,这是一种反革命行为。六月二十六日,广大师生员工在清华园举行了‘拥护工作组’的示威游行。”(穆欣:《关于工作组存废问题》,《回首“文革”》(下),第639页)中共北京市委提出了“抓游鱼,反干扰”的口号,大力控制局势。
毛泽东离开北京已经半年多了。他对运动的看法和正在一线主持日常工作的刘少奇、邓小平根本不同(周恩来从六月十六日到七月一日出访罗马尼亚、阿尔巴尼亚、巴基斯坦,不在北京)。六月中旬,毛泽东离开杭州。他在湖南的长沙和韶山停留一段时间思考运动的发展趋向后,来到武汉。七月六日,他给江青写了一封长信,要正在武汉的周恩来、王任重看过后,送给江青。他在信中写道:
“天下大乱,达到天下大治。”
“现在的任务是要在全党全国基本上(不可能全部)打倒右派,而且在七八年以后还要有一次横扫牛鬼蛇神的运动,尔后还要有多次扫除。”
“这次文化大革命,就是一次认真的演习。有些地区(例如北京市),根深蒂固,一朝覆亡。有些机关(例如北大、清华),盘根错节,顷刻瓦解。凡是右派越嚣张的地方,他们失败就越惨,左派就越起劲。”(毛泽东同中央文革小组成员等和各大区第一书记谈话记录,1966年7月25日)
这是毛泽东多日来对怎样看待“乱”的问题反复思考后得出的重要结论。在他看来,中国现在正处在坚持走社会主义道路还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紧要关头,形势极为严峻,这是涉及党和国家前途命运的头等大事,其他任何事都无法同它相比。
只有下最大的决心,用非常的手段,把群众充分发动起来,形成巨大的冲击力量,甚至不惜以打乱党和国家正常秩序为代价,才能摧毁中国出修正主义的社会基础,建立起一种新的秩序。不如此,不足以解决问题。为了“达到天下大治”,即使在“大乱”过程中造成种种损失,从全局来看,付出这样的代价是值得的。
毛泽东的这种看法,自然同刘少奇、邓小平等派遣工作组以维护秩序的意图直接冲突。七月十八日,他回到北京,认为运动搞得冷冷清清,学生受到压制。二十五日,他在一次谈话中说:“要改变派工作组的政策。不要工作组,要由革命师生自己搞革命,成立革命委员会,不那么革命的中间状态的人也参加一部分。”“最近一个月,工作组是阻碍群众运动,阻碍革命势力,帮助反革命,帮助黑帮。他坐山观虎斗。”(毛泽东同中央文革小组成员等和各大区第一书记谈话记录,1966年7月25日)二十六日,中央政治局召开扩大会议,决定撤销工作组。在毛泽东看来,派工作组不仅是领导运动的方式方法,而且是一个对待群众的立场和态度,是赞成还是反对搞“文化大革命”的问题。所以,他主张召开一次中央委员会全体会议,以中央的名义正式就“文化大革命”作出决定。
红卫兵首先是在中学里产生的。最早成立红卫兵组织的是清华大学附属中学。六月二十四日,他们贴出《无产阶级革命造反精神万岁》的大字报,写道:“革命就是造反,毛泽东思想的灵魂就是造反。”“不造反就是百分之一百的修正主义!”“修正主义统治学校十七年了,现在不反,更待何时?”“我们既然要造反,就由不得你们了!我们就是要把火药味搞得浓浓的。爆破筒、手榴弹一起投过去,来一场大搏斗、大厮杀。什么‘人情’呀,什么‘全面’呀,都滚一边去!”(清华大学附属中学红卫兵:《无产阶级的革命造反精神万岁》,《红旗》1966年第11期)七月四日,他们又贴出《再论无产阶级的革命造反精神万岁》的大字报。许多中学内也纷纷成立红卫兵组织。
毛泽东回到北京后,清华附中红卫兵把两张大字报寄给毛泽东。七月三十一日,毛泽东写了回信。信中说:“两张大字报,说明对一切剥削工人、农民、革命知识分子和革命党派的地主阶级、资产阶级、帝国主义、修正主义和他们的走狗表示愤怒和申讨,说明对反动派造反有理,我向你们表示热烈的支持。”(毛泽东给清华大学附属中学红卫兵的信,1966年7月31日)这封信没有送出,但作为八届十一中全会文件印发了,社会上迅速传布开来。大、中学校中,红卫兵组织立刻风起云涌般普遍成立起来。“革命无罪,造反有理”,成为一时喊得最响亮的口号。不管怎么样的事情,包括不少无法无天的坏事,只要打起“革命造反”的旗号,仿佛就都是正常的,都可以任意去做。
毛泽东这样支持红卫兵,不仅因为他认为学生们年轻,受旧思想影响少,朝气蓬勃,有一股不可阻挡的闯劲,而且还有更深一层的考虑。他曾对身边工作人员说:
“文革中这些群众主要是年轻人、学生,正是杜勒斯们寄托和平演变希望的最年轻的一代。让他们亲身体验斗争的严重性,让他们把自己取得的经验和认识再告诉他们将来的子孙后代,一代一代传下去,也可能使杜勒斯的预言在中国难以实现。”
“我考虑发动群众。我把批判的武器交给群众,让群众在运动中受到教育,锻炼他们的本领,让他们知道什么道路可以走,什么道路是不能走的。我想用这个办法试一试。我也准备它失败。现在看来群众是发动起来了,我很高兴。他们是同意我的做法的。”(访问吴旭君谈话记录,2002年1月18日)
中共八届十一中全会,八月一日至十二日在北京举行。会议听取刘少奇报告十中全会以来的中央工作后,着重讨论派工作组的问题。毛泽东批评在一线主持工作的中央领导人的话说得越来越重。八月七日,全会印发了毛泽东在五日所写《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张大字报》。他写道:
“全国第一张马列主义大字报和人民日报评论员的评论,写得何等好啊!请同志们重读一遍这张大字报和这个评论。可是在五十多天里,从中央到地方的某些领导同志,却反其道而行之,站在反动的资产阶级立场上,实行资产阶级专政,将无产阶级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运动打下去,颠倒是非,混淆黑白,围剿革命派,压制不同意见,实行白色恐怖,自以为得意,长资产阶级的威风,灭无产阶级的志气,又何其毒也!联系到一九六二年的右倾和一九六四年形‘左’而实右的错误倾向,岂不是可以发人深醒的吗?”(《人民日报》1967年8月5日)
这段文字虽然没有点名,但谁都看得清楚,主要是指刘少奇,并且提出了中央另外存在一个“司令部”的问题。这是与会人员万万没有想到的。它表明毛泽东已经下了决心,要改变刘少奇的接班人地位。他考虑接替刘少奇位置的人是林彪。这不仅因为林彪比较年轻,更重要的是因为林彪主持中央军委工作以来,鼓吹“突出政治”、“四个第一”等,同他的想法一致。这次全会选出扩大到十一个人的中央政治局常委,林彪被列为第二位,刘少奇降到第八位。全会没有重新选举中央副主席,但以后只把林彪称为副主席,不再提到刘少奇、周恩来、朱德、陈云的副主席职务。
八月八日,全会通过《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决定》(通常称为“十六条”)。《决定》写道:“当前开展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一场触及人们灵魂的大革命,是我国社会主义革命发展到一个更深入、更广阔的新阶段。”“在当前,我们的目的是斗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批判资产阶级的反动学术‘权威’,批判资产阶级和一切剥削阶级的意识形态,改革教育,改革文艺,改革一切不适应社会主义经济基础的上层建筑,以利于巩固和发展社会主义制度。”
对怎样进行“文化大革命”,《决定》强调要“‘敢’字当头,放手发动群众”。它写道:“要信任群众,依靠群众,尊重群众的首创精神。要去掉‘怕’字。不要怕出乱子。毛主席经常告诉我们,革命不能那样雅致,那样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要让群众在这个大革命运动中,自己教育自己,去识别那些是对的,那些是错的,那些做法是正确的,那些做法是不正确的。要充分运用大字报、大辩论这些形式,进行大鸣大放,以便群众阐明正确的观点,批判错误的意见,揭露一切牛鬼蛇神。”(《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决定》,1966年8月8日)
同一天,林彪接见中央文革小组成员,说要弄得翻天覆地,轰轰烈烈,大风大浪,大搅大闹,这半年就要闹得资产阶级睡不着觉,无产阶级也睡不着觉。五天后,他又说:这次要罢一批人的官,升一批人的官,保一批人的官。
中共八届十一中全会,使中共中央在法定程序上确认了“文化大革命”的发动。一场史无前例的政治大风暴已不可避免了。
中共八届十一中全会结束后第六天,八月十八日,百万群众庆祝大会在北京天安门广场隆重举行。参加大会的主要是来自北京和全国各地的青年学生。这次大会的群众规模和热烈场面是建国以来所罕见的。毛泽东在新中国成立后第一次穿上绿军装,出席会议,在六个多小时内一直坚持在场。几万名戴着红袖章的红卫兵在大会上异常引人注目。在天安门城楼上,在东西两侧的观礼台上,站满了红卫兵的代表。天安门广场和广场两侧的东西长安街,都由红卫兵维持秩序。新华社报道说:“在大会进行中,师大女附中一个‘红卫兵’,登上天安门城楼给毛主席戴上‘红卫兵’的袖章。毛主席和她亲切握手。”(《人民日报》1966年8月19日)这次大会把本已存在的个人崇拜发展到更加狂热的程度。
“八一八”大会是运动发展的一个重要转折点。会后,出现了两个重大变化,目的都是为了把“文化大革命”的火越烧越旺。
一个重大变化是:红卫兵开始冲出校园,走上街头,声势浩大地开展所谓“向一切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发动了猛烈攻击”的“破四旧”活动,把“革命造反”迅速扩展到全社会。
这些红卫兵中的大多数人,充满热情,认为自己所做的都是正当的“革命行动”。但他们政治上很幼稚,处于狂热状态,政策和法制观念十分淡薄,参加行动的人员又比较复杂,无政府主义思潮在他们中间迅速泛滥起来,做出许多荒唐的举动。
他们到处发布通令,把许多传统的有影响的路名、商店名、医院名等斥为“封、资、修”而改换成有着浓厚政治色彩的新名称,在街上强行剪发,剪破他们认为的“奇装异服”,在“破四旧”的名义下冲入居民住处抄家。更令人痛心的是很多处发生严重破坏法制、任意打人致死事件。一些著名知识分子如老舍、傅雷因受到人格侮辱而自杀。不少人被强行遣送回乡。党政机关的各部门几乎都因派出过工作组而遭到红卫兵的猛烈冲击,许多负责人被野蛮地揪斗和毒打。
运动中出现的这些极端行为,同毛泽东的初衷并不相符。他通过《人民日报》社论提醒红卫兵用文斗,不用武斗。但从总体来说,他仍认为红卫兵行动的主流是好的,认为他们的激烈行动对破除旧思想和旧秩序、打开一个新局面是需要的,出现某些偏差并不奇怪,有问题也只能到以后再解决,决不能对他们泼冷水,更不能“压制”和“打击”。
八月二十一日,他在中央政治局常委扩大会议上说:“提倡文斗,不要武斗,这是今天要谈的第一个问题。”但又说:“我们不干涉,乱他几个月。我们坚决相信多数人是好人,坏人只占百分之几。”(毛泽东在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扩大会议上的讲话记录,1966年8月21日)“来一个放任自流”,也是他在八月下旬说的。事实上,在“不干涉”、“放任自流”的情况下,什么事都会发生。红卫兵中许多严重破坏社会秩序、践踏民主和法制的不法行为,不但没有得到遏制,反而是火越烧越旺。
“八一八”大会后,另一个变化是:出现了红卫兵的全国“大串连”,把“革命造反”的火烧到全国去。
八月下旬起,红卫兵运动已形成全国性大串连的浪潮。北京学生分赴各地,向全国播撒“文化大革命”的火种。各地红卫兵也纷纷涌入北京“取经”。到八月二十八日,外地来京学生已达十四万人。三十一日,毛泽东第二次在天安门广场接见红卫兵。中共中央、国务院发出通知:参加大串连的学生一律免费乘坐火车,伙食和住宿由当地政府安排,费用由国家财政开支。
这样,大串连更加如火如荼般开展起来。毛泽东在几乎每隔半个月就要接见一次来自全国各地的红卫兵。到这年十一月下旬止,他共八次接见北京和来京串连的红卫兵总共一千一百多万人次。这样的全国大串连,到年底才逐步停息下来。
红卫兵的全国大串连产生巨大的辐射作用。从北京开始的对党政机关的猛烈冲击迅速扩大到全国。中央到地方的各级党政领导机关纷纷被围攻,被“炮打”,被“横扫”。相当多的党政负责人因遭到红卫兵的攻击和责难,被迫没完没了地检讨,始终无法“过关”,有的被野蛮揪斗以至失去人身自由,实际上已无法正常工作。许多党政机关陷入瘫痪或半瘫痪,社会秩序处于失控的无序状态。全国局势日趋混乱。
这种状况不能不使相当多的一批高中级干部感到强烈的怀疑和不满。在基层干部和群众中,信任并支持多年来做过许多好事的各级领导干部的人仍占着大多数,被称为“保守派”。群众中的两派对立日益明显。红卫兵的过激行动受到来自各方面的抵制。怎样把“文化大革命”继续有力地推进下去,便成为毛泽东这时思考的中心问题。他对发动“文化大革命”是下了很大决心的,不惜付出巨大的代价,要通过“天下大乱,达到天下大治”。在他看来,这种来自各个方面,首先是高中级干部中的抵触情绪,同前此刘少奇、邓小平派工作组“打击”、“压制”群众运动的做法是一脉相承的,是运动前进的主要阻力。这便是提出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和在十月间召开中央工作会议的由来。
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是在这年国庆时《红旗》杂志社论中提出来的。它写道:“如果继续过去的错误路线,重复压制群众的错误,继续挑动学生斗争学生,不解放过去受打击的革命群众,等等,那就是对抗和破坏十六条。在这种情况下,怎么能够正确地进行斗批改呢?”“要不要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是能不能贯彻执行文化革命的十六条,能不能正确进行广泛的斗批改的关键。”(《在毛泽东思想的大路上前进》(社会),《红旗》杂志1966年第13期)
对什么是“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社论并没有作出明确的界说,但已指明它的主要表现是“压制群众”。这种模糊不清的提法,可以任意对它作出各种解释。这一来,对运动中出现的任何过激和不法行为都不能加以约束,否则就是“压制群众”,就是“顽固坚持资产阶级反动路线”,都会被围攻和揪斗。除了原来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旗号外,又打出彻底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旗号,使冲击面更大了。许多部门和地方的领导干部被任意揪走、关押,不知下落,有的甚至被毒打致死。各地还掀起“抓叛徒”的活动,制造出许多冤假错案。整个混乱局面更难收拾。
中央工作会议从十月九日至二十八日在北京举行。会议的主题是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目的是要打通中央各部门和各地方负责干部的思想。陈伯达、林彪在会上作了长篇讲话。林彪说:“几个月来文化大革命中的情况是两头的劲很大,中间就有一点劲头不足,中间甚至还有一点顶牛,局势一度有些紧张。毛主席看到这个形势以后,提议把大家找来谈谈。”他又说:“革命的群众运动,它天然是合理的。尽管群众有个别的部分、个别的人,有‘左’有右的偏差,但群众运动的主流总是适合社会的发展的,总是合理的。”(林彪在中央工作会议上的讲话记录,1966年10月25日)这种“群众运动天然合理论”,全盘肯定群众运动的自发性,似乎一切可以由群众说了算,为他不久前提出的“踢开党委闹革命”和社会上正在恶性泛滥的无政府主义思潮进一步提供理论依据;也便于一些野心家假借“革命群众”的名义,为所欲为,浑水摸鱼,做尽坏事。
尽管如此,正遭受红卫兵猛烈冲击的各地、各部门负责人,大多仍思想不通,忧心忡忡。这时,不受任何约束的红卫兵普遍地对各党政机关进行打砸抢,到处刷出某某人罪责难逃、把某某人揪出来示众之类的大标语。不少干部挨批斗,被游街。造反派的队伍迅速扩大,成员也更加复杂。形形色色对社会现实存在不满的人纷纷加入到造反行列中来,在“革命造反”的旗号下,提出种种不合理的或过激的要求。各地党政机关已无法正常工作。这自然使各级干部对“文化大革命”更加抱着抵触态度。
在毛泽东看来,已很难依靠原有的各级党政机关来实现他发动“文化大革命”的预期目标。他已明显失去耐心。“全面夺权”的行动,正在酝酿中。
摘自《二十世纪中国史纲》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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