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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倾幼稚病:胡绳晚年的一项分析
马勇
宁左毋右,忽左忽右,左右摇摆,大概是过去几十年中国政治最真实的写照。
历史主义地说,中国的左倾思潮与实践,不仅困扰了中国六十年的发展,仔细回顾中共九十年的历史,也基本上受制于左倾路径。中国革命什么时候受到挫折,什么时候跌至谷底,不是因为中共领导人右,而是因为左。左倾思潮与左的实践让中国革命与中国现代化建设付出沉重代价,胡绳在生命最后岁月的思考,始终围绕着“左倾幼稚病”这条主线,以为中国要想步入现代化发展坦途,必须时刻警惕左倾回潮,警惕左倾幼稚病。
胡绳指出,毛泽东新民主主义理论,是中国革命取得胜利的关键,这是毛泽东对马克思主义的重大发展,是对列宁主义的扬弃。新民主主义从理论和实践上解决了社会主义如何实现的路径选择。在毛泽东看来,中国不要怕资本主义发展太多,中国应该怕资本主义不能更多更快更好的发展,中共的使命,不是在中国尽快实现社会主义、共产主义,而是用新民主主义指导,让资本主义获得任何一个体制都不能获得的速度、质量与意义,让中国资产阶级、中间势力相信只有中国共产党,才是资本主义发展最可靠的领导力量。
新民主主义为中国革命提供了一条行之有效的路径,根据胡绳的分析,占中国人口绝大多数的“中间势力”就是在新民主主义这面旗帜下逐渐放弃了蒋介石、国民党,逐渐向毛泽东、中共靠拢,成为中国革命获得全国胜利的关键性因素。
历史主义观察,新民主主义只是保证了中共的领导,而中共的领导之所以重要,并不是因为中共有什么特殊的利益,比如国民党“四大家族”那样需要保护,中共没有自己的私利,中共坚守新民主主义,就是要从政治上保障资本主义获得晚清、北洋、国民党所不能给的发展环境。
胡绳认为,新民主主义是中国革命胜利的关键因素,因而在中共获得全国政权,制定《共同纲领》时,尽管有民主人士希望早点走上社会主义大道,但毛泽东、刘少奇、周恩来,以及一大批中共领袖毫不动摇坚持新民主主义。新民主主义此时如果从左的立场进行解读,当然有与资产阶级、资本主义同流的意思,当然是一种右倾嫌疑。但是,在中共领袖看来,中国在1949年后的资本主义不是多了,而是少了,一批资本家跟着蒋介石走了,还有一批资本家自己离开了大陆,中国如果不能让资本主义获得恢复、发展,得到的政权,照样可以丢失。没有任何一个条款规定中国的政权只有某一个党垄断。
当然,根据刘少奇的看法,1949年之后的新民主主义也不是之前的新民主主义,而是“新民主主义新阶段”。这个新阶段可能会在思想理念上,在人们的公共行为规范上,渐渐增加更多的社会主义因素,但是,整个社会的生产方式、生产关系、分配制度,必须坚持新民主主义,必须让中间势力有一个明天更美好的期待。只要中国经济获得比1949年之前更快更好的发展,由新民主主义向社会主义过渡,一定会出现,但是无论如何不能左倾盲动人为推动从新民主主义向社会主义过渡。假如发生这样的事情,中国资本主义玩完,社会主义也不可能建立,中国重回普遍贫穷的平均主义,这不是社会主义,这是空想主义,是乌托邦。
胡绳在晚年反思1950年代初期中国发展情形时指出,刘少奇的看法是对的,中国确实不应该那么早地放弃新民主主义,应该接续先前的新民主主义路径,让资本主义获得充分、健康发展,让社会主义自然过渡,要在资本主义、社会物质财富获得极大丰富,中国与世界发达国家没有什么差距,或者差距极小的时候自然过渡,“和平过渡”,那么,中国历史必将改写。历史将证明,中共不仅可以将中国引领至一个全新的历史轨道,而且可以让中国的发展成为中国历史,乃至人类历史最好。
不幸的是,刘少奇的预言一语成谶。毛泽东在过了几年安稳日子后,就被胜利冲昏了头脑。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让毛泽东改变既定想法,让毛泽东又能够这样简单地说服他的党内同志、党外朋友,这确实很值得思索,值得玩味。根据胡绳晚年分析,毛泽东之所以重犯中国历史上如此低级的错误,主要的还是其思想深处的民粹主义作怪。
胡绳指出,在毛泽东最辉煌的岁月,在他领导中国革命所向披靡的那些年代,毛泽东确实没有民粹主义的东西。在七大政治报告《论联合政府》中,毛泽东说得非常明白:“中国只有经过民主主义,才能到达社会主义。这是马克思主义的天经地义,这是将我们同民粹主义区别开来,民粹主义在中国与我们党内的影响是很广大的。”
七大开会时,《论联合政府》作为书面文件印发,毛泽东没有宣读,毛泽东另外做了一个口头报告,解释或补充书面报告的内容。在谈及民粹主义时,毛泽东强调:民粹主义的思想,在我们党内并不是不存在,这种思想,在农民出身的党员占多数的党内必然存在。苏联如此,中国也不例外。所谓民粹主义,就是要跨越资本主义阶段,直接进入社会主义。俄国的民粹派就是这个样子。不过,俄国的民粹派最后沦为反对革命的社会革命党。“他们‘左’的要命,要更快地搞社会主义,不发展资本主义。结果呢,他们变成了反革命。布尔什维克就不是这样”。俄国在十月革命胜利后,还有一个时期让资本主义作为部分经济而存在,而且还是很大的一部分。直到第二个五年计划,苏联才把城市中的中小资本家与乡村的富农消灭。所以,毛泽东在1945年反复告诫全党不能着急,一定要坚守新民主主义。
胡绳指出,民粹主义是十九世纪末年在俄国出现的一种思潮。列宁、普列汉诺夫都曾花大力气批评民粹主义。民粹主义就是毛泽东说的,主张不经过资本主义,直接过渡到社会主义。从表面上看,民粹主义非常反对资本主义,热心社会主义,但实际上这种主张是行不通的,是错误的。胡绳说,毛泽东在1949年之前的认识是对的,这也是中国革命走向胜利的关键。
所谓民粹主义其实就是一种农民的最原始的乌托邦,是一种小农经济思想。他认为这种思想在中国有非常丰厚的社会基础,太平天国就是一次非常典型的预演。太平天国那时当然并不知道什么民粹主义,但太平天国的实际做法就是典型的民粹主义,他们在打到南京后就立即实行共产主义分配方式,把所有商铺分门别类收归军队,这实际上就是彻底消灭了工商业。这种政策迎合了底层民众的平均主义思想,这就是一种浪漫的不切实际的民粹主义,绝对的平均主义不可能真平均,建立在落后基础上的平均主义只能是空想的农民社会主义。
胡绳说,1949年之前的毛泽东有清晰的思想意识,但毛泽东在取得全国胜利后并没有坚持到底。1953年,事情有了改变。这一年,中共宣布过渡时期总路线,宣布用三个五年计划完成农业、手工业和资本主义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如果再加上前面三年恢复时间,从新民主主义向社会主义的过渡其实只有十八年。这个口号当年听起来令人振奋,但是几十年之后再想想,这不是民粹主义,那么什么是民粹主义?胡绳对此深表惋惜:“领导思想失之毫厘,民粹主义的思想就在下面大为膨胀。当农业生产力没有任何显著提高,国家的工业化正在发端的时候,认为从人民公社就能进入共产主义,这是什么思想?只能说这种思想在实质上属于民粹主义的范畴,和马克思主义距离很远”。从1953年至毛泽东去世,长达二十多年,中国实际上在进行民粹主义乌托邦试验。
这二十多年,割资本主义尾巴,穷过渡,从合作社,到生产队,到人民公社,到全民所有制,到共产主义,毛泽东对于民众任何充满创意的思路无不兴致勃勃,大力支持,试验,失败;再试验,再失败。一个庞大的中国,简直就是毛泽东民粹主义理想的试验场。
这样说,当然不是说毛泽东不懂经济,不懂历史,完全胡来。显然不能如此简单否定。毛泽东之所以对于一切具有民粹主义的东西兴致勃勃,主要是因为他忘记了自己的历史,忘记了中国革命最大危险不是右,而是左。中国革命的“左倾幼稚病”与生俱来,真正的右,是敌人,是蒋介石,是国民党,并不会有谁去犯这样的错误。而‘左’,即便错了,改了就是。殊不知,就在中国“左倾幼稚病”折腾的二十几年中,中国与世界的差距无形扩大,与世界主流国家变得格格不入,中国以民粹主义立场看世界,到处都是水深火热,人吃人,是万恶的资本主义。而世界主流国家看中国的民粹主义试验,更觉得不可思议,弄不明白一个具有悠久历史传统的国家为什么显得如此幼稚?
左倾幼稚病,就是病。这种病的表征就是貌似底层,貌似社会成员绝大多数,貌似公平、公正,实际上违背了社会经济发展规律,违背了历史的逻辑。身历其境的邓小平最有感触,他后来一再强调警惕右,但主要防止左,一定不能再犯左倾幼稚病,一定不能被民粹主义所蒙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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