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汉说:“死鬼余务本,买卖开得有多大?当铺杂货铺,粮仓好几处。(日本人)大轰炸之后,子孙们陆陆续续都跑过河到归绥一带,生意也随之北移。全家就留下他一下七十多岁的老汉看门。耳朵有些背。有些看不起贫农团。问他,他连眼睛都不抬,不抬眼睛就抬你,将他抬进了圪针柜。摇来摇去反正是个不做声,不吭气,打开柜子一看,老东西死球了。”
还有一种叫做“扔四方墩”。四方墩就是长城的烽火台,三丈来高。张老汉说:“对那些顽固不化死活不说的,或者斗争上了火的,将他拉上四方墩一推,直死无活。为了保险起见,贫农团的人在四方墩下面铺满石头蛋子,开始还扔一两次不惮其烦,直到摔死,后来见扔下去不死,干脆用石头蛋子往脑袋上砸,一砸就没命了。”
谈到这种刑罚时,张老汉也有具体事例。他说:“有一回斗争韩聘卫的老婆,韩聘卫是个教书先生,人品也不错,但还是划成地主,对,是化形地主。贫农团见他老婆每天提个篮子捡料炭,气不打一处来,捆起来就打,说你那么有钱还装穷,快快交出来。韩家师娘不怕谁,打死打活一句话:打死也没钱。贫农团最后将她推下四方墩,摔死了。死的时候已经受过百般刑罚,磨地圪针柜,火烫钳子夹,上身被剥光,往下推的时候,田××将她的裤带松开,揪往裤腰,上手将她推下去的时候,人和衣服轻易地分离开来。第二天,田××就将那打裤子卖在了估衣摊子上。田××也是个少先队员。”
张老汉还说,在五花八门的刑罚中,“我那妻姥娘死得最惨。一个寡妇人家守着一摊子家业,有磨房,当铺,百货生意,还养两支大船,经营着粮库,常年下雇工有三十多人。被磨了地,捆起来打过,火柱烫过,最后还在耳朵里钻上捻子点灯……我给你说……最后,最后在人民法庭上枪崩了。”
4、当年不许收尸,至今谈虎色变
说到这里,张老汉颇有感触地说:“有人民法庭?人民法庭我给你说是这么回事。和文革时候的批斗大会差不多,由几个人控诉,底下是人山人海。其实许多人都是听过昔日富豪的名头,没见过面,都是来看希罕的。控诉罢,土改工作团的人问:贫雇农弟兄们,大家说,这个人,该怎么办。只要底下有一个人说:打死他!……这人立刻就被拉出去。用这种方式,还有许多平时为人不好脾气不好惹下人的民兵、农会干部被枪崩了。这叫做:贫雇农要怎么办就怎么办。”
晋绥土改进入高潮时,已经是滴水成冰的冬天了。张老汉清楚地记得,当时“冰天雪地,斗死的人都不允许去收尸,谁要收尸就认定是狗腿子,一旦定成狗腿子,斗争起来比真正的地主还厉害。后来,那些被斗死的,被抢毙的,都赤红溜棍扔在野地里,远远地就看见一群狗围着尸首争抢。屁股在雪地里露出来很抢眼,我给你说。尸体上的衣服早被人脱光了。”
对于后来的“纠偏”,张老汉也有自己的看法。他说:“枪崩的后两天,也就是腊八过后那几天,说是枪崩错了。不仅仅是她,许多人都枪崩错了,要纠正。球,人死了怎么纠?这种混乱局面大概持续了三个多月,很快就结束了。打死多少地主,没稽究,不知道。但仅我知道的就有十多个。反正挺乱,有好几次,贫农团开控诉大会,说着说着把县委书记县长就揪上台去斗开了。要不是土改工作团在那压着阵,他们也玄。”
张老汉承认,他也参与过这些事。人们叫他“鬼六子”,就是那时候起的。他还说,他曾经请教过早年在衙门里当刽子手的人,这人叫“三板汉”,是个塌鼻子,害杨梅大疮落下的病。三板汉教他一种方法,叫“小鬼搬砖”,就是电影里演过的“坐老虎橙”。后来他对三叔说了,三叔马上把这种法子运用到实践中。最多的时候能往受害人脚下垫七块砖头,“听见骨节圪叭叭响,是那种碎裂的声音。”
张老汉说,时至今日,土改的影响还在。有一次,他要给大儿子申请宅基地盖房子,村里拖了三四年也不批。有人给我传话,说是需要往上送黑钱才能办成。张老汉说:“我给他有条×钱。我就找到村主任×××家里,一进院,不说话,先看他那几间大正房。他看着我来者不善,说六叔你有事进家里说,站在外头能看出个灵芝牡丹?”张老汉不理他,只是说:“我是看你这房子,什么时候土改我该分哪一间。”一句话吓得他脸都白了。没过几天,盖房子的宅基地就顺利地拨下来了。
说到这里,张老汉哈哈大笑起来。
附:晋绥土改中的酷刑
1.两份土改材料
第一份材料来自著名民国史专家李新的回忆录。
他说:1946年夏,他从北平回到邯郸,那时晋冀鲁豫中央局的工作由薄一波主持。薄一波让他到永年县当县委书记,他一上任就遇上斗争汉奸宋品忍的大会。当时与会者数以万计,会场内外贴满了标语。他看到前台柱子上绑着宋品忍,群众高喊口号,气氛异常激烈。李新认为大会开始后秩序还能掌控,但是后来,一个老太太突然上了主席台,一边哭喊一边从怀里拿出一把锋利的刀,只见她先敲了一下宋品忍的脑袋,然后嚓的一下割掉了宋品忍的耳朵,顿时鲜血飞溅。这时全场沸腾,人们一致高呼:“把宋品忍千刀万剐,碎尸万段!”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局面,李新立即召开临时会议,对与会的其他领导人说:群众的愤怒可以理解,但这样做影响不好,应该出告示将该犯枪决。后来,他电话请示上级后,才贴出告示,把宋品忍拉出去枪毙。
当宋品忍已被枪毙,人群基本散去的时候,李新看到现场宋品忍的尸体只剩下几根骨头。这时候,一个汉子气冲冲跑来,抓起那几根骨头,对李新说:“怎么把肉都刮光了,也不给我留一点,太不公平了!”最后,他捡起那几根骨头,一边走一边说:“吃不了你的肉,拿你的骨头回家让狗啃,也算解恨了“。
如果说李新讲的是一个斗争汉奸的故事,那么,曾经担任晋绥行署副主任、党组书记的牛荫冠在上世纪80年代“晋绥党史座谈会”上的发言《我们应从晋绥土改的“左”顷错误教训中总结历史经验》,其中一段话让我深感震惊。
第二份材料,牛荫冠说:
我记得晋绥党校搬家时,从(山西)兴县搬到(山西)宁武,沿途发现被打死的区乡干部不少,其中有一个区长被绑在树上,用树皮刮他的肉,满身流血,刮到骨头,最后刮死。听说,这个区长过去的工作是非常好的,抗日工作很积极,对人民很热爱,对上级党的指示积极执行,可是,这次运动中,他被活活刮死了。
这段话说的是1947年底或1948年初的事。当时已是晋绥土改运动的后期了。在著名的革命老区发生这种惨无人道的事,实在是出乎人们的想象,这也是我进一步研究晋绥土改的一个原因。
2004年夏,在同事的引荐下,我拜访了原中共忻州市委宣传部长白建华。
白是兴县黑峪口人,土改时十七八岁。他说,他小时候,黑峪口是水陆码头,可谓商贾云集,经济发达,另外,因刘少白、牛友兰在当地兴办学校,所以,人
们的文化水平和文明程度很高。那时,真是邻里和睦,安居乐业。
白先生还说,刘家兄弟为人和善,是远近闻名的老好人。刘少白的弟弟刘象坤在家务农,本人非常开明,他的儿子刘武雄1932年就参加了革命。
然而,到了1947年,刘象坤却成了被斗对象。
那天,会场上聚集了八个自然村的几千人,会议没到一半,刘象坤就被你一拳我一脚,你一棒子我一石头地打死了。
刘先生说:打人的骨干力量都是贫农团的年轻后生,他们力气大,下手狠,打人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他当时在场,周围人山人海,等明白过来,刘已经没气了。刘象坤被打死时,正好他儿子刘武雄被开除公职从晋绥行政公署所在地蔡家崖回来,听说父亲被斗,他没回家,直接到了会场,上台讲了一番话,大意是过去他受父亲连累,对革命不够忠诚,现在他要与父亲划清界限。随后,他跳下台来,从一位民兵手里夺过一把刺刀,冲他父亲尸体的胸口又连捅两刀。大会结束后,刘象坤的尸体被扔进了黄河。
刘象坤惨死后,黑峪口又连续清算了斗争了七个地主恶霸。
据白建华说,黑峪口村党支部书记刘玉明是红军东渡时就入党的老共产党员,但是,在土改中也成了被斗对象。
那些贫农团的人对刘玉明打耳光,扎锥子,打棒子,最后,有个后生找来一块石头冲他的脑袋砸了下去,没想到,刘玉明反射性的蹦了起来,当他稍微清醒之后,他给那些人跪下并央求说:群众对我有怨恨,我没意见,咋处理我我也没意见。我今年36岁,家里还有一个快70岁的老母亲,给我留条命行吗?他的话音刚落,一个后生又拿起棒子向他的头部打去,他应声倒下。人们以为他死了,也像对刘象坤似的,把他用一根绳子拖着,往黄河里扔。谁知他在河滩上又活过来并挣扎着想站起来,于是,几个后生又下到河滩,用刺刀在他胸脯上扎了两刀------
刘玉明死的时候,现场有个姓任的汉子,他听说吃人的心脏能治病,便跑下河滩,用刺刀掏出刘的心脏,包好,回家在炉子边上焙干,给家里的病人吃了。
刘玉明死后,他母亲精神失常,妻子哭瞎了双眼,并且被分配给失去一条腿的老红军。这位老红军姓任,是白建华的入党介绍人。我采访白先生的时候此人已经90多岁了,当时健在。
后来,《山西文学》鲁顺民也采访过白建华先生,并写了《左倾风暴下的黑峪口》一文,发表在2005年第10期《山西文学》上。在此之前,他还采访了一位74岁的张老汉,以《关于土改,我对你说》的采访手记为题,发表于2004年第4期《山西文学》。
张老汉是河曲县城关人,土改时十六七岁。他母亲是被日本人炸死的。他父亲没有再娶,依靠给死人剃头、做纸扎、油漆棺材为生。